坐忘峰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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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全文)

1、当真

*江河入海奔,万物为谁春,浓情蜜意此话当真?

 

这一整天秦明都处在神游状态。喧闹的案发现场,他抬起尸体的手检查创口,举着举着就忘了放下,眼睛朝向已经僵硬的胳膊,眼神却是失焦,目光茫然不知看向何处。

小黑捅捅林队长的背,“秦科长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

林涛鼻孔哼出口气,一副这你都不懂的神情,“你看到宝哥了吗?”

“没啊,说是请病假了。”

“这不就得了?秦明只要十分钟看不到宝哥,就跟磕了药似的,何况这一整天的。”说罢又补了句,“更何况还是病假。”

看着蹲在地上走神借着尸体打掩护的秦明,林涛提高嗓门“老秦,你再这么要死不活的,今天可下不了班了。”

听到下班二字,秦明使劲眯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又成了那个专注细致的科长大人。

 

迷迷糊糊的李大宝把门打开的时候,肩上还裹着一条毛巾被。

秦明把打包的清粥小菜换了一边,伸手就去摸大宝的额头。

“这么热的天还发烧,真行。”严肃的语气让大宝觉得温度一下子就降下来了。

放好饭菜,秦明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片降温贴,吧唧贴在大宝头上,又把她身上的毯子取下来,“发烧不能捂着,以后别说你是学医的。”

眼看着秦明眉头快皱成竖着的五道杠,大宝没忍住翻了个白眼。人吃五谷生百病,不就是小感冒么,秦明你也至于。

“体温计呢?”

“冰箱里。”

秦明来不及教训她,迈开长腿就去厨房,打开冰箱,是他周末摆得整整齐齐的瓜果蔬菜。

“逗你呢,在床头,刚测过,38度,快退烧了。”略显沙哑的声音里是盖不住的狡黠。

秦明取过体温计,坚持要大宝再测一次。

大宝老老实实夹着体温计,微波炉叮咚一声脆响。

“你热饭了?”秦明按下要起身的大宝,起身去厨房。

“热的是酸奶。”大宝的声音从背后传出。

秦明转过身,叉着腰对着沙发上的人,真想把这人拎起来骂一顿,可看到她那蔫了吧唧的样,又不好发作。

憋了半天,咬牙说了句,“李大宝你有病吧!”

大宝笑着冲他点头,还眨了下眼。

李大宝,犯规了啊。

微波炉里不是酸奶,温热的牛奶冒着气泡。大宝边喝牛奶边搅着那碗粥,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被气得没脾气的秦科长对着吊灯转动体温计看读数。

秦明是个凡事都很较真的人,用大宝的话说就是很好骗,每次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秦明都会上当。

大宝无数次敲着黑板苦口婆心地说,“老秦你这样不行。”转过身又忍不住想逗他。秦明过得太苦闷了,偶尔生生气挺好的。

要多单纯一颗心,才能不厌其烦地受骗上当还不长教训。

“去医院吧,查个血项。”

“我真没事,好多了。”

“我都不敢信你了李大宝。”秦明好像真的失去了判断能力,小心翼翼琢磨着大宝的语气。

 

大宝没搭理他,吃过饭有点犯困,她靠着秦明打瞌睡。

“老秦?”

“我在。”

“老秦。”

“嗯。”

“陪我。”

“好。”

秦明不想再去分辨其中真假,搂住了大宝往下滑的肩膀。

他只知道对她好,永矢弗谖。

这是他唯一的评判准则。

 

我一定是太幼稚了,所以

好容易就会当真,尽管

喜剧不一定有圆满结局,也知

欢愉的终章也可能常含泪水,可是

你看,和小时候一样,我还是喜欢首字串起来的小游戏。

 

你也要当真啊,李大宝。

 

 

2、变脸

*我就像那花一样在等他到来,拍拍我的肩我就会听你的安排。

 

秦明加完班开车到家,推开门是一室冷清。

脱下外套,烧了一壶开水。葡萄和苹果已经洗好在果篮里沥干,牛奶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三次,没吃饭的话冰箱里有昨天熬的小米粥,万一喝高了酒,口袋里还有小区药房买来的解酒药。

秦明坐在沙发上,一会儿看手表,一会儿看挂钟,好像两个表盘上能看到不一样的时区似的。

时针指向十点,那人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大门快被秦科长焦灼的目光盯出两个洞的时候,走廊里终于响起了踉跄的脚步声。

林涛把人给架回来了。

喝高了的女警官沉着冷静,伸手敲门。

一边敲还一边念起了诗,“小扣柴扉久不开,应怜……”

门开了。

秦明黑着脸,看到拿腔拿调的他家大宝,还有一脸崩溃的林涛。如果可以,他真很想把宝爷的嘴堵上,她摇头晃脑背了一路诗,博古通今,中西合璧,上一秒“巴山楚水凄凉地”,下一句“responsibility”。

可他哪敢造次,别说堵大宝的嘴了,他刚往自己耳朵里塞了坨纸巾,就被大宝一个眼刀甩过来,那眼神,跟谁学谁。

“你还知道回来。”秦明接过没二两肉的女朋友,没好气地埋怨。说得好像下午大手一挥让她好好玩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大宝没有如他所愿地小鸟依人扑到怀里,而是轻咳一声,继续她声情并茂的诗朗诵,这什么毛病?

“我们宝哥,挺有文化哈。”林涛打着哈哈走了,内心很是好奇这二位爷要怎样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秦明把小祖宗摁在沙发上坐好,递过去热牛奶和水果。

“来解解酒,你这是喝了多少?”

大宝看着水果,又看着秦明,眼神迷离,捧起秦明的脸,鼻尖几乎要碰上,她字正腔圆地说——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带着酒味儿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秦明僵在那,半晌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李大宝你简直有毒。”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李大宝已经面不改色,绝口不提昨夜那个诗兴大发的疯样。秦明昨晚收拾了老半天,直到走进办公室,太阳穴还隐隐作痛。那个喝醉酒的人大概是自己吧?

林涛借着文件,一脸贱笑走到二楼,想揶揄一番大宝醉酒。

还没到门口,就听到昨晚诗朗诵的李警官,气急败坏地低吼。

 “秦科长你至于么?林涛的醋你也吃?知不知道嫉妒使人丑陋?”

沉默。

正当林涛准备悄悄撤退的时候,里面传来秦明低沉的声音。

“李大宝,你敢说你没吃过林涛的醋?”

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没忍住噗嗤笑出声,留林涛在门外风中凌乱。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一定是毁掉了太阳系,这辈子才要在修罗场里忍受这种折磨。

 

一周之后,又有聚餐。

丢掉的脸面还没捡回来的大宝誓死不从,留秦明一人代表法医科出席。

网剧看得正来劲,电话响了,是林涛。

“宝哥你快来,老秦他喝醉了。”

“喝醉了你给送回来啊,我又扛不动他。”嘴上说不去,打电话的同时已经换好平底鞋披上风衣,走出门了又回来,从鞋柜上的小竹筐里找出秦明那辆大白车的钥匙。她那小吉普那么挤,秦明的大个子应该睡着不舒服吧?

电话那头陆续传来,“秦科长那是模型不能吃!”“那龙虾也是假的!”“哎哎秦科长我不会跳舞啊你放手!”

……

平时穿西装的酒品怎么这么差。大宝挂掉电话,一脚油门出去了。

赶到饭店的时候,秦明头发乱了,领带也被自己扯得歪歪扭扭,正抱着饭馆门口两米多高的龙虾模型在那你侬我侬。

以林涛为首的观光团,笑得都快背过气去,小黑不嫌事大地又拍照又录像。饭店老板扶额,又不敢得罪警察,只得看着正充气的小龙虾在秦科长的怀抱里扭来扭去,一副受尽凌辱的模样。

大宝翻了个白眼,走过去。对着秦明耳朵大喊:“秦科长,回!家!了!”

秦明也没看清人,依旧抱着充气龙虾,“不,我要等大宝。”

“我就是李大宝!”

“我家大宝生气了才叫我秦科长。”

“好好好,老秦乖,我们回家,啊。”

“我要给大宝买小龙虾,这么大的龙虾,我们大宝肯定喜欢。”

大宝眼眶一红,语调又温柔几分,“好,我们先去找大宝,然后给她买小龙虾,好吗?”

“嗯,好。”

秦明乖乖跟她上了车,活像柔软的小狗,吸吸鼻子,再委委屈屈地蹭着你裤腿那种。留下警局的一众吃狗粮群众,感叹着一物降一物果然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大宝给秦明系好安全带,缓缓向家里开去。

路上秦明睡着又醒,嘴里碎碎念着,“大宝。”

“我在呢。”

“大宝,你吃几年小龙虾也没见长胖。我们改吃鱼好不好?”

“好。”

“长胖了我再给你做小龙虾呀。”

“好。”

“大宝,我好喜欢你。”

大宝一声声应着,眼泪夺眶而出。把车停在路边,索性摇下车窗哭一会儿。

 

感谢一点酒精让我们看到一个可爱的世界,平日里活泼的姑娘会变成深沉诗人,严肃认真的科长此时娇羞又温柔。

这个不太清醒的自己呀,也依然那么爱你。

他俩都觉得自己好像更赚一点。

 

 

 

3、神仙

* 这人间苦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天空中银蛇穿透窗帘,闪得整间房子忽明忽暗。秦明呆坐在沙发上,等着雷声响起。

明确知道即将发生,又不知何时降临的灾难,才是最恐惧的时刻。

比如说闪电之后的雷鸣,比如说他被闹事家属告了一状说态度恶劣,比如说有传言他要被派遣到县派出所挂职一年。

什么时候打雷下雨?什么时候受处分?什么时候要离开?

雷还没打出声,门开了。

大宝端着一个大砂锅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一头卷发被风吹得像个鸟窝,衣服下摆掀起了一截,白花花的小肚皮露在外面。手里那锅汤倒是四平八稳,连个油花都没溅出来。

“老秦来喝汤,我炖了一下午呢。”

接过那个大砂锅,挺沉的,锅底的灶灰全部蹭在了大宝的衣服上,后者却浑然不觉,洗了把手就去张罗碗筷。

 

这不是第一次了。

她像是有特异功能,总能在他最无助的时候找到他,和他一起吃顿饭喝碗热汤。恋爱以前就是这样,确认关系后,秦明有意识地隐瞒一些坏消息,她还是能在第一时间敏锐发现。

他的女朋友可能是个神。

宝神转眼间舀了两碗汤,酸菜老鸭,凉血安神最适合夏天。

“趁热喝,败败火。”

浮油已经撇去,澄黄的汤汁带着酸菜的清爽口感,鸭肉紧实,一口下去唇齿留香,鸭皮被咬破后,调皮地喷出一口热汤。

秦明刚要伸手拿纸,纸巾已经到他嘴边,那包汁水一点都没落到桌上。

女朋友一定是有超能力。

“嘿嘿,我们老秦还是这么喜欢喷水啊。”

然而宝哥已经从被注射器喷一脸进化到了可以好整以暇地看着秦明吃瘪。

汤很好喝,饶是秦明挑剔的胃口,又心情不佳,还是喝了三四碗。

“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我是怕以后喝不到了。

“又不是调走了就不能回家,周末给你煲汤喝。”

秦明喝不下了。“你知道了?”

“没谱的事,别多想。”大宝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好像真的就挥走了一些烦恼。

秦明心说你干脆把我一起挥走吧。

“离别的时候不是应该哭一下么?我怎么找了个没心没肺的女朋友。”

大宝站起来,把秦明圈在他怀里。

无暇感受脸颊紧贴的温软,只听到扑通扑通的心跳。

大宝没有哭。她上次掉的泪,秦明心疼到现在都忘不掉,大宝知道,所以她再也不哭了。

“老秦,别怕。”

 

“你会害怕吗?”秦明埋在大抱怀里,声音闷闷的。

大宝没回答他,讲了一个故事。

“我做过一个梦。”

“梦里我没有遇见你,你也没有遇见我。梦里你的一生没有遭受苦难,也不曾真心爱上谁,无病无忧,一生顺遂。而我是另一个人,一辈子都在寻觅你的足迹,拼命想要证明你存在过的证据,为你著书立传,歌功颂德。”

“在你70岁的时候,我还很年轻。有一次我站在书店里,你的著作过于冷僻,无人问津,书架前只有我一人。这时候你走过来,没有看我一眼,又离开了。”

“此后我们没有再遇见,世道太平,万事圆满。”

“除了我们不曾相遇,梦里一切都好。然而我总怕梦是真的,而我们是假的。”

“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自私。宁愿你受到这些苦,也想换来我们的交汇。我知道这样不对。”

 

“嗯。”秦明哼哼了一声。

“你也觉得我错了?”

“我庆幸你错得对。”

只要一想到不能遇见你,就没有更害怕的事了。

“喝汤吧,快凉了。”秦明给大宝也盛了一碗,夹了鸭腿和鸭心。

看着他的神仙姐姐一点点吃下,他忽然就安心了,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

 

窗外暴雨夹杂惊雷终于来临,却已再没有什么能将他们伤害。

秦明总觉得大宝在他的周围画了一个圈,像结界一样抵挡所有的忧愁烦恼,护他安稳无虞。

大宝多希望自己是一个保护神,能守住秦明的笑。那弯曲的线条里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秦明对她一笑,她就感到自己的生命从此变得深奥。秦明才是那个有超能力的人吧?

 

其实世界上每一个人,都有或大或小的超能力。

比如会梦见未来发生的事。

比如翻开书正好是想看的那一页。

比如随手能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

 

比如恰好爱上一个爱着你的人。

 

 

4、吃醋

*入此门中不问去留,但问何所求。

 

“大宝,你开开门,我知道错了。”

秦明一声声敲着门,门里没有一丝动静。

他重重叹了口气,叹息声惊到路口埋头吃食的流浪狗,小狗急匆匆舔了最后一口,夹着尾巴跑进了巷子,消失在路灯下。

“大宝,外面降霜了,冷得很。”

这一声说得轻,却换来从里反锁的铁门咔塔一声脆响,防盗栓被人拧开。

秦明赶紧掏出钥匙,解锁开门。

大宝仍是不理她,躺在床上,背对着秦明看手机,被子蒙过了头顶,把那撮卷毛遮得严严实实。

 

秦明显然并不擅长结束冷战,他一向都是冷战的发起者。但今天是他理亏,无论如何都要哄好受了气的女朋友。

颠来倒去还是那句,“大宝,我错了。”

他不该给大宝脸色看,不该一下午给大宝连打十几个电话,不该吃那不着调的飞醋。

尽管他非常介意,大宝竟然因为另一个男人和他生气。

他几乎忘了,那人还是他岳母老友的侄子,这忙不能不帮。

大抵天底下的男人,在爱人面前,都会有蛮不讲理的一面。也只有李大宝,能让他忘记道理。

 

这是一个普通的加着班的周末,办公室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同样是穿着西装打着发胶,露出一的张白脸肥胖而油腻,和脸并没有明确分界的脖子上,还有一颗鼓出来的大黑痣。

那个曾经嫌弃大宝法医职业的自称是作家的相亲男,此时出现在法医办公室里,一脸殷勤地看着他宝。

找削呢?

原来这男的开车蹭到一辆小电瓶,骑车的年轻人没受什么伤,却因为医院有人讹上了相亲男,连着给了两万块钱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那人还是赖在医院不肯出来。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姑姑的老友的女儿是法医,还跟自己相过亲。冲这交情,怎么都能帮忙做个伤情鉴定吧?

果然李大宝没两下就应了下来。

手头工作已经收尾,现在去医院应该还来得及,晚上还能回去跟男朋友一起吃饭,不算耽误事。

“你等我跟科长请个假啊。”

“科长”两字让秦明怎么听怎么不舒服,又不好发作,嗯了一声,头都没有抬。

她家老秦又有小情绪了,当着外人也不嫌丢人。

大宝跟相亲男刚走出法医室,就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大宝,早点回家。”那语气,亲切温柔得让大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李大宝在医院忙前忙后,看片子,找医生,跟碰瓷的人讲法律,跟相亲男讲鉴定程序,口干舌燥,其间还接到来自无良上司的十分钟一个电话,回答些手术刀收到哪里之类的废话。

在秦明打来第十一个电话的时候,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怒吼——

“秦明你有完没完了?!”

然后就是关机冷战。

不怪别人,纯粹是秦明自己作死。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啊。尽管知道这个人从外貌到品行,跟自己根本没有可比性,还是忍不住会去比较,好歹人家是大宝妈妈的朋友的侄子不是?

万一他当时不介意大宝是法医呢?按照正常的社交程序,他们是不是就会开始约会,见家长,甚至在一起?

只要一想到他在曾经的某个时间点,有可能出现在大宝未来的选项里,秦明就不寒而栗,后怕得不得了。

 

秦明走到床前,把被子扯到她脑袋下面。

“大宝,我知道错了,咱不生气了好不好?”

大宝还没开口,鼻子却先一步服了软。

“你买烤串了?”

“嗯,林涛说吵架了不能空着手回来。”

世上还是林涛好,吃着烤串的秦明和大宝都这么想。

咽下一个鸡心,大宝忽然开了口。“今天下午,那人问我,如果不是因为你,会一直做法医吗?”

“然后呢?”

“我发现自己答不上来。我不知道。”

说到底,无论是教师还是医生,军人还是律师,再高尚的职业,在成为信仰之前,首先都是为了养家糊口的谋生手段。

工作不为了挣钱,难道为了做慈善么?她一个吃盒饭都舍不得加鸡腿的人,做不到视金钱名利如粪土。

大宝现在才二十多岁,有热血也有体力,父母双全,无病无忧。那以后呢?看过所有丑陋和黑暗,遇到各式压力和阻挠,忙碌、疲惫、困窘,她还能战斗下去吗?她不知道。

 

正当秦明考虑着是不是该申请给下属涨点工资了,还是应该进行一下爱岗敬业的思想教育,大宝挽住了他的手。

“还好有你。”

一看到你呀,我就又能坚持下去了。

秦明伸手抹去大宝脸上的油渍,送上一个孜然味儿的吻。

“唔……这也是林涛教你的?”

“我无师自通。”

 

天底下温柔有十分,九分在神爱世人,而我的爱人,她是温柔本身。

 

 

 

5、背后灵

 

*你拥抱的,并不总是也拥抱你。而我想说的,谁也不可惜。

 

李大宝最近每次到家楼下都惴惴不安,总觉得后面有人。

过往的恐惧太过刻骨,让人想忘记也难。熟悉的感觉再次涌起,她整个人都微微颤抖。

不得不承认,当人沉浸在眼前的幸福中,会下意识回避一切危险,而不像从前敢毫无顾忌地单枪匹马拔剑一战。她不敢左右打量,也不敢回头。

只能安慰自己那大概是个心怀善意的背后灵。

自欺欺人。

 

“怎么了?”

秦明的手悬在空中,手术刀还没有落在他乳白色的橡胶手套上。

赶忙回过神,将刀柄稳稳地放在等了许久的手掌心,继续解剖。

“没事儿。”还是不要告诉他了,那个自己打个喷嚏都要紧张半天的人。

秦明点点头,嗯了一声,用没有拿刀的那只手,轻轻握了一下刚刚递过剪刀,还有点愣神的大宝,隔着两层橡胶,温度不急不缓地传了过去。

“是不是饿了?”

“有点。”

“那我快一点。”

 

思来想去,大宝找到了万能的林涛,说明情况让他送自己回去。

“哟,都这么老久了你俩还没住一起呢。”

“就你废话多。”

“说正经的,要带枪吗?”现在枪支管得严,即使是林大队长,配枪也得要立案打报告再审批。

“应该没啥事,可能我神经过敏吧。要不你把警棍带着?”

就这样,快两米的林涛挤进了大宝的迷你小吉普,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心想真要打起来要不先拉拉筋。

秦明跟他差不多高,怎么就老爱往她小破车里钻呢?

 

到家楼下时天已经黑透了,路灯稀稀拉拉地亮了几盏,又被矮一些的草木遮住,只在大团大团深浅不一的阴影里穿插了几点光斑。风一吹,明暗几番交错,如梦似幻,更像是恐怖片里变换的布景。

“你家附近够瘆人啊。”

大宝把食指竖起放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没老鼠你放心吧。”

从停车的地方到大宝家楼下,要经过一个圆形门洞,走过杂草丛生的小径,再横穿一栋住宅的架空层。大宝走在前面,林涛在后面左顾右盼,眯着眼睛打探环境。

之前一路无事,架空层走到一半,那种熟悉的凉意又出现了。

大宝放缓脚步,林涛也敏锐地感到附近有人。

掏出军用手电,环视一周,果然在墙角处看到一个蹲着的男人。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他用手遮住了眼。

大宝的目光停留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在露脸之前,大宝认出了他,各种旧日画面重上心头,唯独一下子想不起这人的名字。

“是你?”

 

大概每个姑娘,在年轻的时候都爱过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李大宝也没有幸免。

入学军训那会儿,吃饭之前要坐在方阵里唱军歌,他就坐在李大宝旁边。李大宝几十年如一日地深信所有阻碍吃饭的行为都是纸老虎,倔着不开口,躲在帽檐盖住小得可怜的阴影下,盯着自己的手发呆。

“人一直看着自己的手心的话,手心会害羞发热。”身边传来幽幽男声,似有似无,淹没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军歌里。

李大宝还是听到了。

夏日正午的骄阳下,手心热得滚烫,不知道因为自己的目光还是别的什么的。

 

大宝曾经大言不惭地说自己谈过很多次恋爱,还说她从来没有被甩过。

她没有提起的是,每次恋爱对象都是这一个人,如果一厢情愿地喜欢也算是恋爱的话,她谈过很多次。感到绝望后壮士断腕一般决绝离开,可再次看到那双手,明知不可触及,还是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

那句话,那双手,那个人,曾以为会是她一生的主宰。

最后一次放弃是在毕业季聚餐上。破落的小吃街挤满了烂醉的学生,临时搭起的遮雨棚里,一个灯泡挂在中央摇摇摆摆,像是一切结束前的回光返照。

和开始时一样,他坐在大宝旁边。男生将左右手拇指相扣,剩余八指在黄色灯泡的映照下化作鸟翅,扑打着飞远了。

这本是极幼稚的把戏,李大宝的目光却追着那只黑鸟,直到它飞出了雨棚,消失在夜幕里。

放下手中碗筷,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逐她。别回头,回头就会被歌声蛊惑变成石头。

 

这一跑,日子就像按下了快进键,忙忙碌碌就到现在。若要说快,明明也没几年,却好像过了几个世纪。久远到这个曾经撩拨得她心弦乱颤的手的主人,如今连名字都变得模糊。

 

“是我。”

灯影憧憧掩住对往日旧梦的回望,他的脸清秀惨白,在暗夜里如同鬼魅。

“听说你差点出事,想来看看你。”本来只是想看看,不知怎么的就一连蹲了好几个晚上。他有些明白当年大宝的心情了。

“半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那人看着气势汹汹的林涛,“你对象?”

“不是,宝哥她老公今天加班,特意让我送她回家。”

老公?

“你,结婚了?”

大宝笑笑,看林涛那蹩脚的样,也不知道在紧张些什么。

“对呀。”

那人局促地点点头,“挺好的,那,再见。”

他礼貌地伸出手。抢在大宝之前,林涛握住了这个李大宝同学肖想过很多年的手。

“再见。”

人走了。

“见好就收啊,你怎么不说老秦接孩子放学去了呢?还有,收起你这幅审犯人的嘴脸。”

“哎对呀,我怎么没想到?你说老秦怎么一点危机感都没有啊?”

没有才怪,林涛你一点都不懂。

“敢告诉老秦你完蛋。”

 

所有不识货的前任,最大的作用就是教会你现在的对象有多么珍贵。

第二天上班,李大宝看秦明的眼神都温柔了几分,嘴角不自觉上扬,满面春色。

“大宝,你是不是吃多了?”

“滚蛋!”

帅不过三秒秦,端庄不过三秒宝。

 

下班时候,李大宝一脸轻松,终于不怕闹鬼,她转着车钥匙就往外走。

被秦明拦住了。

“跟我回家。”

“听说你家闹鬼。”

还没来得及炸毛,她就被一只大手牵住,握得好紧好紧。

 

 

6、男女

 

*我已经变得不再是我,可是你却依然是你。

 

由于某有关法医的网剧热播,与龙番警局各位公仆同名的影视形象在同人圈火得如日中天。

主角是秦明和林涛。

广大文艺青年不顾二位宝女士的存在,把她俩的正牌对象凑成cp,以各种场景各种姿势变着法儿秀恩爱。浴室,警车,警局,手铐,解剖刀,啤酒……各种地点和物什,排列组合轮番上阵,上演着一出出或激烈或缠绵或悲情的旷世绝恋。

一开始听到宝宝夸张的描述,李大宝不以为意,道理一箩筐的她深谙柏拉图所谓“处在变化之中的事物不是真正存在”的观点,小年轻嘛,三分钟热度。况且她早就亲身体验过,秦明顶天立地一直男,霸道强势不容置疑。

可自从某天午休时候她随手点开一篇,才知道情爱之中别有天地。不由暗自叹服,取向这事儿,就跟小说里习武一样,一旦分了派别,就已是落了下乘。

 

下午两点,一向守时的李大宝还窝在折叠床上不动,怕她身体有异,秦明上前查看。却发现女朋友正捧着手机哭得梨花带雨,眼睛肿成单眼皮,鼻头红通通的,活像只委屈巴巴的兔子。

一看到秦明,跟小说里的影像重叠,一个没忍住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宝一手抓住他的裤脚,眼泪鼻涕全部蹭上去,瓮声瓮气地说,“老秦你怎么这么浑蛋呢……”

秦明僵在那,心里合计着自己哪里惹到她了,给人难过成这样。

虽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林涛教过他,这种情况下不能较真,要迅速立刻马上道歉。

“大宝,对不起我错了。”

这下轮到大宝愣住了,她要怎么解释自己刚才说的老秦不是眼前这个老秦,而是那个爱着林涛又不敢承认还一次次把人推开的老秦。

大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能看小说掉泪,也笑秦明不问缘由对自己的迁就和退让。

看到秦明裤腿上的深色痕迹,尴尬地说,“晚上给你洗。”

“不碍事,你别哭就好。”

 

晚上到家,大宝兢兢业业地洗着秦明的裤子,还好夏天的西裤不是羊毛材质,可以手洗。秦明看着大宝的背影,却是坐立不安。

他还在琢磨究竟是哪里让大宝伤心了。

不管是恋爱之前还是之后,大宝都很纵容他。他知道自己讲究、刻板,还有些任性,大宝鲜少干涉。如果有惹到同事领导的地方,也都被大宝或者林涛打着太极圆了过去,让他信马由缰地过到现在。

自己让人生气的地方太多了,他简直就是生气本身。

这般惯着自己的大宝,中午说自己浑蛋了,那一定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她都哭成那样了,还在帮自己洗裤子,是得多忍辱负重……

好几次走到大宝背后,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只得默默又走了回去。

秦明愁得眉头都快打结了。

 

好容易捱到洗漱睡觉,秦明做了一晚上的思想建设,这次一定要开口问清楚。

“大宝,你……”

话还没说出来,就被一个薄荷味儿的吻吞了进去。

接着是她不安分的手,所到之处燃起一片烈火。

秦明的思绪还停在中午的事,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紧绷、颤抖。

今天的大宝格外热情。

 

清洗干净,再次回到床上躺好,秦明蜷成一团,像抱紧自己爪子的小虾米,哦不,是大虾。

男人总在房事之后有点抑郁,秦明也有这个习惯,心里莫名其妙会有点失落。

大宝本来是正对着秦明,看着他愣神,想到中午看到的文章,忽然就下了床,绕到秦明那一侧躺下,从背后抱住他。

虽然自己手段腿短,不能像小说里的林涛把他整个裹住,还是想尽力去环住他。感受到宽厚的背往自己怀里又靠了靠,大宝轻轻拍着。

她嘴里絮絮叨叨,也不知道秦明听不听得清。

 

你曾嫌弃我是个女的,可你这个大老爷们也没过得多灿烂。

不如哪天一起喝上几杯吧,醒来之后就把那些破事都忘了。

 

我一定是太贪心了,才会希望不仅在这个世界,每一个世界的你都能有个美满的结局。

老秦。

 

 

7、特长

 

*是你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使我变得如此珍贵。

 

 小学和初中毕业的时候,十几岁的男孩女孩们,总喜欢买些花花绿绿的纪念册,散到班里人手一张,基本资料兴趣爱好临别寄语,好好写一份要花上半个钟头。那时候的毕业搞得比生离死别还要隆重,回忆起来几乎是一辈子最认真的道别。

小秦明经历过真正的离别,眼下这一摞纸片还真没放进眼里。初中毕业的小男生,已经有几分凌厉的气势,怎么就没有拒绝呢?大概是盛情难却。

像做卷子一样一项项填满,姓名,性别,生日,座右铭,最爱的数字,喜欢的颜色、兴趣、特长……特长?

秦明把平时爱做的事在脑子里轮了一转,他喜欢一切可以让人专注的事,可以完结永无止境的想念,冤屈,以及愤恨。

做题?写喜欢做题会被打吧……缝纫?他仿佛已经看到林涛那张嘚不嘚的碎嘴。切橡皮?自己都觉得有点阴暗。权衡再三,秦明提笔写下了看书,呆呆的回答,和他本人一样看上去没什么活气,属于那种会被人隔天就忘记的同学录。

隔着很多个教室,很多个跑道,还有围墙和行道树,龙番二小的毕业班,还扎着小辫子的李大宝同学,也正对着一张同学录发愁。她愁的不是写不出,而是收到26份,只被收回了25份,剩的那一张上,稚嫩的字体密密麻麻,整齐得好像操场上穿着校服做操的小豆丁,像缜密的线脚,像秦明抽屉里被他切得方方正正的橡皮粒儿。

 

所谓当局者迷,你所认为的特长,未必是你真正擅长和爱做的事。

所以说呢,年轻人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当不得真,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爱的恨的,想惹的会躲的,放不下的拿不起的,究竟是什么。

 

秦明以为自己最怕下雨,但当伞下多出一个李大宝,他希望整个地球的云朵可以聚成一块拧不干的帕子,就让他们困在雨伞撑起的孤岛上。

一场雨可以下多久?二十分钟?半个小时?总不能下一辈子。等雨停下的时候,她会走吗?还有什么理由可以留在身边?

 是了,老秦的特长其实是胡思乱想。他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个世界。刮一阵风就要收被子,嗓子痒一下就要喝八杯水,李大宝眉头一皱,苍了天,他的脑海里已经上演了几十集的苦情剧,臆想出几百个伤心的理由以及一千种悲惨的结局。

这怨不得他。经历过悲剧的人会懂得,命运之所以残酷就在于,你不经意间做的某件事,说的某句话,改变了你的一生。可当时的我们并不知道,还以为不过是生命里最普遍的一天。

就好像《天龙八部》的游坦之,他不会知道,自己去凑热闹看的庄聚贤大会,是自己一生悲惨的起点。

秦明幼年失怙,本已习惯孤身一人,凡事无可无不可。谁料半路杀出个李大宝,唤醒他所有的患得患失。上一次亲人离去毫无征兆,这一次,他把任何一星半点的迹象,都当做不好的预示,恨不能织出一张通天网,护得心上人无病无忧。

 

可想而知,当他推开法医室大门,看到林涛大手大脚地往大宝腿上糊碘酒,眼前已经飞身而过无数个黑人问号,甚至想到李大宝要是感染了截肢了想不开要自杀,自己是拦还是不拦?

大宝先前出现场的时候,腿被车门翘起的铁皮蹭了一道,怕秦明啰嗦就趁他没回来喊林涛帮忙消消毒。她知道秦明一直紧张自己,可是秦科长现在的眼神,已经不是紧张了,那简直是从末日降临的恐惧变成老婆和亲妈掉水里就哪个的纠结,再到看不破红尘的绝望。

她被秦明瞬息万变的眼神吓到了,脑电波突然有点搭不上科长的线。林涛没看到秦明,抬头问她,“怎么了?”

大宝不吱声,一脸茫然。她的反应着实容易让人误会这个骨骼惊奇的女警官已多年半身不遂,因为实在是很像刚吃饱的树懒和没睡醒的考拉。

 

其实吧,李大宝这辈子最大的技能,不是狗鼻子,也不是会分析,是没事找事。

她总是能在骆驼要死之前放上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这个时候她好死不死地“嘶——”了一声。

天地良心,她不是痛,只是回过神看到碘酒向下流到了白色的袜子上,心想这下洗不掉了。

 

林涛身经百战,选择在秦明崩溃之前迅速消失,临走前把棉签和碘酒塞到秦明手上。

法医室的弹簧门自觉关上,那是剧场的后台,是餐厅的厨房,是不能让人看见的秘密。

 

 

不久以后,秦明帮大宝搬家,在抽屉最下面看到那张十几年前的同学录。还扎着小辫子的女孩,一笔一划地写下——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不要担心,因为还会有下一场筵席。你要相信,该遇见的人,隔着多少桌酒菜,也还是会遇见。”

那个小姑娘,曾经失落地以为,这张同学录再也不会有人看到了,还怪可惜的。

 

 

8.守夜

 

*是否春水不再向东流,是否应验了我曾说的那句话,情到深处人孤独。

 

“早点睡,明天一早要开大会呢。”秦明把一杯热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大宝趴在床上看日剧,屏幕里的男主口若悬河地教训着女下属,秦明站在床边都能看到高清镜头下飞出的唾沫。

“还有,别趴着,压迫内脏。”

“据说多趴着能长胸。”

“李大宝你放弃吧。”

放在以往,李大宝是一定会顶回去,或者冲上去打一架。今儿看到大结局了,懒得搭理他。

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回嘴,秦明有点失落。

 

大宝不是那种把电视剧单当消遣的人,她总是想很多。

看着她皱起的眉头,就知道她今晚又要睡不安稳了。

大宝睡觉总是不老实,踢个被子说句梦话就不提了,最夸张的一次,她直接摔到了地上。秦明被惊醒之后去地上捞人,小姑娘居然还没醒。

秦明把人从冰凉的地板上抱起来,大宝额头上红了一片,磕的。他把手心搓热,敷在她额头上,大宝忽然挣扎了一下,“快跑,老秦快跑。”说完这句,又没了动静。

这是在梦里又救了他一命呐,秦明心想自己只能以身相许还报恩情了。

早上说起,大宝完全不知道自己摔下床的事,回忆了好久,隐约记得梦里跑的时候脑袋撞到了玻璃上,怪疼的,后来再发生什么就记不清了。

做个梦跑什么跑,真不够你累的。

秦明把大宝拉到镜子前,指着额头,你看还青着呢。

大宝难以置信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对上了秦明无奈的眼神,半晌开口,“老秦,你不会趁我睡着了打了我一顿吧?”

“李大宝你这个智商也只够在梦里作威作福了。”

 

床头的牛奶渐渐不再冒出热气。

李大宝合上平板,拿过杯子就要喝,被秦明拦住了。

“又想胃疼?”

秦明起身去热牛奶,回来的时候,大宝还在发呆。

“老秦,刚才那个日剧里说,如果希望构建一个人人都幸福的世界,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爱上丑陋。”

“嗯,确实,幸福就是降低标准。”

“如果做不到爱上丑陋呢?”

“那你就把牛奶喝了。”秦明把杯子递到大宝嘴边,缓缓倾斜,温热的牛奶顺着食道流下,小细颈子一鼓一鼓的。

“你爱我就够了。”

 

“睡吧,明早还要开会。”秦明斜靠在床头,把大宝揽在怀里,一下下拍着她的肩膀。

如果忽略这句话的内容,姿势和语气都像极了是在哄小孩入睡。

怀里人逐渐卸了力气,沉入梦乡。

秦明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下。

这天晚上,楼下有辆电瓶车在转弯时候摔倒,对面的大嗓门主妇和丈夫又吵了起来,邻居家刚生了小宝宝,夜里饿了哭闹,新晋父母手忙脚乱哄着。

夜晚从来都不是安静的,鲁迅说,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那只是因为鲁迅家的楼板隔音质量比较好。

 

大宝闭着眼睛,神色平静,不知是不是在做梦。如果睡熟了,愿你一夜安稳,如果尚在梦中,希望梦里也能自由自在。

小的时候,幼儿园老师会教给孩子们很多道理,这些道理原本可以够用一辈子。可是随着年岁长大,父母长辈会发出一些不同的声音,他们告诉你,这就是现实,就是社会,不可以再这样幼稚下去。

秦明父母走得早,还没来得及跟他讲所谓世界本来的面貌。自己没有受过的压迫,他不想强加给大宝。如果她想坚守自己的是非观,那就让她这样下去,反正自己也会站在她这边,同仇敌忾。

 

不知又过了多久,大宝忽然双腿一并,秦明伸手挡在她的脸上,怕她胡乱伤了自己。果然,下一秒,大宝把手向头上戳去,摆出一副敬礼的姿势。

秦明没忍住笑了一声,轻轻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

我的小姑娘,你就在梦里拯救世界吧。

我在夜里守着你。

 

 

9、开始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最近秦明多出一项新的爱好——坐公交,准确地说是搂着他的小卷毛,姿势并不端正地坐公交。在不用加班的时候,随意跳上一辆警局门口的车,任由它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在龙番市的某一条公交线路上周而复始。

暮色四合,沿海地区的天空是深宝蓝色,蜿蜒的车灯汇聚成长河,大宝摘下眼镜,就从那片虚无朦胧的光海里穿过。

秦明一手虚握着大宝甩过来的眼镜,另一只手垫在大宝脑袋和车窗玻璃之间。看着窗外灰扑扑的路面,往来行人车辆,眼镜稍微眯起一点儿,就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孤独的悬浮,定定神,又看到大宝略带懒散地坐在他旁边,乖巧的发型规矩的衣着,像是从虚空通往现实的浮木。

公交车总给他一种幽灵的错觉,车上和车下似乎不在同一个市区,甚至不在同一个世界。平日里雷厉风行严肃紧张,到车上一颠,每块骨头都开始变得酥软。

 

龙番统共就那么大,马路就像掌纹一清二楚。

巧的是他对身边那人也是这样。

她快饿了,她想上厕所,她今天不太高兴,她昨晚熬夜了,要换季了她可能会过敏……

因为倾注了更多的关注,现在的秦明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她。他知道她每个表情代表的含义,也知道她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每句话后面的心思。

 他非常依赖这种熟知一切的生活,每一步都走得安稳。

 

公交车驶向近郊,在一处破败的农舍前转弯。临近夜晚颜色有些失真,乌瓦白墙映在人眼里,像是浓淡不一的两团墨渍。

大宝推推秦明,朝着旧房子递了个眼色。秦明会心一笑,把人往怀里紧了紧。

当两个人对某个场景会想到同一件事,说明他们已经非常亲密了。

 

两年前那次在乡下过夜,住的房子和这像极了。

不同于往日林涛在时的插科打诨,那次只有他们俩,林涛窝在车里盯现场,连农房都住不上。

屋外有根支出的水龙头,试了一下冰冷刺骨,大宝完全不想往脸上招呼,捧在手里漱个口就算完事。走进屋里,秦明还在笔记本上看卷宗。

“老秦,快去洗洗吧,越往后越冷。”

“你先睡。”

大宝对上司向来没什么反叛意识,钻进被子里,裹着滚了一圈,靠着墙边睡着了。

直到半夜里被一个响亮的喷嚏声惊醒。

摸出眼镜戴上,发现秦明还坐在小破桌子前,正局促地捂着鼻子,有清亮的鼻涕从指缝里溢出来。

大宝赶紧递上随身带着的纸抽。

“谢谢。”

声音里已明显有了鼻音。

“冻着了吧,怎么还不睡啊?”

大宝递完纸抽,马上又把手收回被子里。太冷了。

看秦明没什么反应,以为他在为案子发愁,挣扎了一会,她下了床,把旁边的被子搭到了秦明的身上。

这才发现笔记本都黑屏了。

没在工作?

秦明的西装上笼罩着寒气,大宝盖被子的手落下,忽然有点心疼,就不想松开了。

于是她保持了一会这个别扭的姿势,直到把他肩膀那块捂热,又把搭上去的被子交叉叠在一起,使得被子不会滑落下来。

大宝裹着自己的被子坐在床上,睡眼惺忪地看着同样裹着一床大棉被的秦明。

一大一小两只粽子在深夜里对话。

“怎么不睡觉呢?”

“只有一张床。”

“以前不也这样嘛。”

“那时有林涛在不一样。”

“哎呀,我们自己知道没什么就行了。”

 

李大宝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这么一句。

《花样年华》里苏丽珍的台词,“只要我们自己知道没什么就行了。”这句话本来就是心里有鬼的,像电影里的二十多套旗袍一样,看似包得严密,却是最诱人的挑逗。

两个人都有点发怔,大宝借着哈欠打掩护,秦明脑海里跳入了另一句台词。

他问出了周芷若那句,“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秦明一向沉默而克制,如果不是也太冷,思维缓慢,被子又太重,压得身体来不及反应,他很难透露出自己千回百转的心思,更遑论如此直白地说出来。

 

我不想我们之间没什么,我是有打算的。

乡野农舍,瑟瑟寒风,那里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车子开远了,大宝还执拗地盯着那个远去的黑点。

直到秦明贴着她的耳朵,轻声呢喃。

——“李大宝,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低沉的声音随着温热鼻息直往耳朵里钻。两年前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们还楚河汉界隔得分明,爱做些掩耳盗铃的事。现在怎么就这么近了呢?

 

顾不得车上还有别的乘客,李大宝一头扑进了身旁的怀里。

秦明也紧紧搂着她,目光越过大宝的肩头,看向那个远得已经糊成一片的房子。

岁月如冰河,而热望如鲸歌。

原来即使过去那么久,即使抱得这样紧,还是会害怕失去。

如果当时没有开口,该是要错过多么美好的一生。

幸好,幸好。

 

 

10、待续

 

*不管春风怎样吹,让我先好好爱一回。

 

又破了一个大案,警局里各就各位收拾着残局,林涛慢悠悠敲完结案报告,去法医科集中资料。

连轴转了一周,大家气色都不太好。林涛的黑眼圈加上爬满下巴的胡茬,怎么看都比较像刚从局子里捞出来的劳改犯。

李大宝把尸检报告交给林涛,一个千疮百孔的亡魂,化作方方正正两页A4纸,拿在手里才知道,原来人命是这样轻薄的东西。

尽管他们的工作就是循环往复地递交以及接收命案后面的是非曲折,还是无法不牵扯情绪,付诸感慨。

 

眼看大宝的头都要垂到下巴了,秦明开口:“林涛,你是不是瘦了5斤?”

“怎么会?最多3斤。”李大宝顺口接话。

“5斤,赌一顿小龙虾。”秦明合上笔帽,非常肯定的语气。

“成交。”

林涛脑子停留在结案报告上还差秦明的签字,人已经被架上了电子秤——当然,是称尸体用的。

“喂喂喂,你们这样合适么?”

“68.5kg,我记得他上次称是140斤整,你输了。”

大宝得意洋洋地指着体重秤上红色的读数,“愿赌服输啊。”

“算你运气好,今天晚上吧,正好休息一下。”

“我说你们啊……”林涛在自戳双目之前,指了指刚印出来的一摞宣传标语。

“珍爱生命,严禁黄赌毒。”

“请法医科二位警察同志,以身作则,不要动不动就打赌,更不要拿你们唯一的共同好友打赌,这样很容易失去我哦。”

 

秦明和大宝显然并不在意。事实上,他们经常打赌,从食堂的中饭有什么肉菜,到谭局是不是又和老婆吵架了,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都要被他们拎出来赌一赌。赌资更是千奇百怪,除了一顿饭一次扫除,还有类似半个小时的马杀鸡或者一个足够缠绵的吻。

对于“严禁黄赌毒”的警告,他们只做到了最后一项。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因为秦明经常觉得李大宝是有毒的。

而他自己就是那个甘愿饮鸩止渴的人。

 

林涛无法忽视秦明有点变味的眼神,无论是指向深沉还是肤浅,他都不想待在这了。趁着秦明和李大宝签字的间隙,掏出刚刚被秦明塞在口袋里的一大块堪比铅坨的镇纸,物归原位,忍不住腹诽一句——

“腻歪。”

我这礼拜可不就累瘦了5斤么……

“吃水不忘挖井人,小龙虾算我一个。”林涛悄悄指着桌上的镇纸,一个眼刀向秦明飞去。

 

傍晚时分,三人并肩走出警局的大门,两个人十指紧扣,旁边是一个高大的身影。敏锐如林涛,觉得今天有点不一样。

 

夕阳醉倒,滚落到地平线的下面。

小吃街上炊烟四起,辣油洒在葱花上,溅出一片带着呲啦声响的香气。

“老板,五斤小龙虾,一盘毛豆,两瓶啤酒。”大宝豪迈地点单。

“三瓶。”

开口的是秦明。

“哟?秦大法医今天转性了?”林涛再次涌上那种不一般的预感。

“嗯,今天高兴。”难得的是,秦明还搭理了他。

三瓶啤酒很快上桌。

一人一瓶,在空中响亮地撞击,冰凉的麦芽味顺着喉咙淌下,几天以来的疲倦瞬间被扫去大半。

“老秦你慢点,喝这么急别醉了。”

“不会醉的。”秦明似乎真的很高兴,又喝了一口,接着说,“我赌一个钻戒。”

“我看你已经醉了。”

“大宝,我们结婚吧。”

 

大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有点恍惚。两人在一起也两年多了,秦明从未提过结婚的事,她也没往这处想。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但爱情与“隽永”、“长久”这类需要时间证明的语汇并没有关系,爱就是当下,真的,就是当下。

此时此刻,你想拥抱我,而我也正向你伸出双臂,这就是爱。

 

满满两盆小龙虾端了上来。这桌的气氛跟别的客人好像不太一样,老板离开的时候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

李大宝戴上手套,掰开一只小龙虾,吮了一口表面的香料。

火候正好,鲜香可口,案子刚破,夜风凉爽,月色明亮。

是个好日子。

 舔了一下嘴边的酱料,大宝开口:“我们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但我想赌一把。”

大宝点点头,“赌什么?”

“我。”

 

没有谁可以承诺谁一辈子,天王老子都不行。我们看到的星星是几万年前的光芒,我们听到的故事是千古留传下的神话。这些都是过去了太久太久的事。

不到生命尽头,谁也不知道我们之间会怎样收场。

但我仍想赌一下,用我的一生,赌你的一生。

我赌你纯洁善良,赌你平安快乐,赌你尽情尽兴。

 

  大宝一如往常,熟练剥开虾壳,用牙齿剔出那一点点肉,满足地咽下。内心的惊涛骇浪,情潮翻涌,全数化作一句风轻云淡的回答——

 

“嗯,那我等着看咯。”

 

就让过往值得现在,现在变成未来。

 

 

————Fin————


写完这个系列还是挺不舍的,儿女情长真的很影响我行走江湖(¬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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