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峰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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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人之初

     前注:《人之初》是老刘的一首歌。

     全篇没有“喜欢”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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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渔乡在云南滇池旁的一个小镇里,交通闭塞,只有一辆九十年代的绿皮火车过境。任务来得急,大宝抢到了最后两张坐票。

      林涛在站台上,把两个大箱子提给秦明。一箱是秦明整理的衣服和器材,一箱是大宝收拾的食物。

      当大宝把满满一箱吃食药品打开给秦明看的时候,秦明是很想一样样扔掉的。远路无轻货,他宁可多带点检验设备。但大宝一本正经地说穷乡僻壤物资匮乏,这一箱都是按照军需储备的比例买的,没有零嘴,万一断水断粮了还能续个命。秦明揉揉太阳穴,合上箱子算是默认。看老秦服软,大宝得意地嘿嘿傻笑。

 

      火车开了,林涛冲着窗户略显夸张地挥手,有点像电影里惯常见到的告别场景。大宝凑近秦明,“你说,涛涛会不会追着火车跑?”

      秦明没有说话,林涛也没有追着火车跑。

      秦明有很多想说的话,林涛也挺想真的追着跑一程,可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越来越多的冲动终止于想象。

      列车上人满为患,大宝让秦明坐在靠窗的一侧,自己隔了一小段距离,保证不压到秦明的西装下摆,忍不住嘀咕,“明知道是硬座还要穿西服。”

      并不宽敞的走道上人头攒动,没抢到票的旅客扯了报纸铺在地上坐着。纵使摩肩接踵,列车员还是推着小车在狭缝里穿梭,“花生瓜子八宝粥,啤酒饮料矿泉水~”那走位水平如同忍者。

      “那个,请来一包瓜子。”开口的居然是秦明。

      拿过瓜子,放到大宝手上。“别吃太多,上火。”

      大宝满怀感激地嗑着瓜子,看着窗外透过建筑物的阳光明暗交错。路过一段旧城区,大宝突然拍着秦明,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老秦快看,我家在那!”        

      秦明循着看去,视线穿过两栋高楼的缝隙,正好看到一片多层住宅。明明是一大片,他还是一眼就看到大宝家那栋楼。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那辆黑白相间的迷你小吉普。

      冬日的午后,太阳如梦如幻地洒在幽深的小巷里,使两边古旧陈黯的居民房有了一份憔悴的美丽。

      平时看到的龙番,都是在路上,在警车里,或者就是嗖的一下飞入云端,很少在火车视角,不近不远,不疾不徐,整个城市就像贴在车窗的一幅画,一边消失,一边来临。

      “妈妈,跨海大桥!”过道里走来一位怀抱小孩的年轻妇人,小男孩兴奋地在她臂弯里挣扎。大宝站起来想让他们坐,被秦明拽住手腕。“一整天,你站得住吗?”他把西服一角塞到屁股下面,示意大宝靠近点。

      原本两人的座位挤了四个人,大宝紧贴着秦明,秦明紧贴着车厢,车厢紧贴着阳光灿烂的跨海大桥。在这一瞬间,他们都希望这是电影里不会停止的雪国列车,承载着所有生机,可以一直开下去。

 

      东边的太阳落山早,一晃到了傍晚。大宝出院不久,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车上摇了一会儿有点瞌睡。可是看着旁边不动如钟的秦大佛,总觉得自己睡觉就跟怠慢了他似的。

      秦明掏出笔记本,翻看起卷宗,指指肩膀,“困了就睡。”大宝从善如流靠上去,却没有睡觉,目光追着笔记本上一行行线索。

      “中缅边境”,“在逃”,“超过100千克”,“枪支数量不明”,“非正常死亡”,“留学经历,高智商犯罪”……大宝尽量让这些字停在眼眶而不进入大脑,心却止不住往下坠,比窗外的落日还要沉重。

      “我一直觉得,幼儿园的习惯,小学的品德,中学的文化,是够用一辈子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远渡重洋求学,却连老师最开始的教导都不记得。”大宝轻声说着。

      秦明一边点头,一边分心感受着耳边的气流和右肩的微小震动,有种马上要冲破胸膛和嘴唇却被束缚住的感情,再等一等,再等等,终于化作一声低沉的“睡吧。”

 

      大宝没睡很久,被车厢里老坛酸菜的味儿熏醒了。鼻子太好也是负担,每次坐火车,都感觉自己像塑料叉子上的一根刺,置身于滚烫油腻的泡面里。她喝了口浓茶,略微压去一点恶心感。

      秦明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和大宝换了个位置,刚坐下,旁边的小孩就一脚踢到他西装上。他去看大宝的右边衣服,赫然好几个大脚印。被踢了也不吱声,谁教你的?秦明盯着那块污渍,好像看到了大宝从前还有往后所有的隐忍,心里又堵又疼。他拿出手帕,沾了点水,开始擦大宝的衣服。大宝抿着嘴,没有作声,任由他一下一下,把浮灰抹去,在外套上留下一块浅浅的水印。

      这一路出奇的沉默,然而每一个姿势每一个动作,日后回想起来,都带有一种仪式感的庄重。

 

      即使再拥挤的车厢,到晚上也是安静的。疲惫的乘客左摇右倒,懒得发出声响,只有列车摩擦铁轨的咔嚓咔嚓,极有韵律地传来,像是儿时母亲的童谣,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七八点钟的样子,他们分吃了一包压缩饼干,喝了一瓶水。吸过水的饼干在胃里一点点膨胀。好像回到以前在警校的时候,老师说野外作战时,压缩饼干是最佳食物。但千万不能吃多,饥饿状态下,一袋饼干甚至能把胃涨破。那时他们吃着食堂里营养均衡的饭菜,经常幻想会不会也有一刻,匍匐在草甸上,嚼着饼干喝着泥浆,等待黎明晨曦。

      没想到第一次吃压缩饼干是在火车里,是和秦明一起,也是矫情也是荣幸。

      以为是太平盛世,以为都已丰衣足食。还有九盒压缩饼干,整齐地码在他们头顶的行李箱里。

 

      夜已深,火车进入广西。边境的空气总是很好,星星堆满天,但总比不上月圆。秦明把大宝的脑袋从车窗上拨到自己左肩。右边的小孩也整个靠在他身上,睡梦里还挥动着小拳头,磨刀霍霍的架势。

      “大宝,睡了吗?”没有回应。

      秦明轻轻把双臂从西服袖子里抽出来,分了一半的外套,搭在大宝背上。犹豫了一下,伸出左手,从西服下面搂住了大宝。第一次搂住了她,比想象中还要瘦还要软,又那么熨帖,恨不能把心肺一并合在一起。

      大宝缩在秦明怀里,悄悄掉着眼泪,除了透过玻璃的繁星,谁也没有看见。

 

      早上,火车进入了昆明。站台上到处都是推车叫卖的小贩,“云南特产啦~酥油茶~蚂蚁蛋~鲜竹笋~炒饵块~”推车上五颜六色的吃食,热腾腾冒着白烟,香味从车窗里飘进去。

      “要不要?”大宝摇摇头,一夜未眠哪有胃口。

      倒是旁边的妇人,隔着窗户买了一份菠萝饭,小孩兴致勃勃地吃着,饭米粒沾到秦明衣服上,用手抓起又放到嘴里。他妈妈有点不好意思,秦明摇摇头示意没事,问小孩,“好吃吗?”

      “好吃!叔叔要不要尝一尝?”

      “乖,你吃吧。”

 

      一过昆明,转眼就到了大渔乡。只是经停站,秦明让大宝走在前面,自己推着两个箱子跟在身后。火车厢那么拥挤,油腻又陈旧,可他们却硬生生把出门前的一小段路,走出了好似背井离乡般的不舍。

      他们并没有出站。

      大宝返程的火车就在站台对面,本来还有一个小时发车。结果来时的火车晚点,现在只剩一刻钟了。

      “回去的票是卧铺,你好好休息。”秦明一手一个箱子,大宝只有一个随身的小包。她是来送秦明的,还请了两天假,秦明批的假条。

      “老秦,要不我跟你一起吧?打打下手也好啊。”

      “你还没恢复好,想让我分心照顾吗?”

      大宝语塞。她想抱一下秦明,还没有抱过呢。但最后也只是伸手掸去他衣角上的灰,把压了一夜的衣服扯平,那上面有瓜子的气味,泡面的气味,菠萝饭的气味。

      “老秦,你保重。”

      “大宝,我……”秦明觉得自己忍不住了,翻腾的血液还有神志,在他的口齿间交战。

      “我都知道。我懂。”大宝用苦涩的笑意止住秦明提到嘴边的话,那是她自己也日夜期盼的话。但不是现在,战场面前容不下儿女情长。

      上车前,大宝突然回头,说,“我后悔了,刚才在昆明,应该买点好吃的。”

      “等几个礼拜,我回来时候给你带,蚂蚁蛋鲜竹笋,还有炒饵块。”

      “一言为定。”

      借着拉钩的动作,秦明握了一下大宝的手,触及之处一片冰凉。这只冰凉的小手,也紧紧反握住他,直至汽笛拉响。

 

      一千一百公里外,龙番警局的垃圾桶里,躺着一张软卧的车票。深入虎穴的事,秦明早就知道。临出发前才告诉大宝,只是想能一起挤硬座。坚持一身西服,是想留给她一个干净整洁的印象。他都做到了。

 

      龙番站台上的林涛,目送着绿皮火车消失在铁轨尽头。

      火车上的大宝,眼见着秦明的身影和大渔乡三个字消失在视野尽头。

      大宝比林涛多了一天的时间,谁都知道分别终将来临,大宝还是私心地想陪他多走一段,再多一段。后来,她经常用一整天回忆这一整天,用一秒回忆一秒。

 

      龙番火车站后来大修了两次,站台层从地面平交移到二层立交,铁轨下的腐朽枕木换成了C30混凝土,绿皮火车早就弃用,成为旧照片上的背景。

      一个瘦小精干的老太太坐在站台长椅上,恰有一注金黄的阳光穿过屋顶的玻璃天窗落在她身上,那头白发在绚丽阳光照耀下蓬勃润泽得如同一朵泡发的银耳。

 

      二十五岁时,你说让我等几个礼拜。

      七十岁的时候,你还没有回来。

      老秦,你回来,我不要酥油茶蚂蚁蛋鲜竹笋炒饵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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