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忘峰墨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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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宝】下坡路

      小长假前。

      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解剖台上的一块碎骨也没有被拼起来。

      李大宝坚持穿着全套防护服,帽子和口罩都吸满了汗水。她在尸块上挥舞着显然已经很沉重的双臂,依然煞有介事地一块块对比着,寻觅着。那对长时间睁大着的眼睛,尽管现在还是显得大大的,但目光实际上已经十分疲倦了。此刻,即使真的有完全契合的两块摆在她手边,她也未必能够发现和锁定。她的动作,已经很机械,塑料鞋套随着她身体的移动,在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枯燥的声响。

      似乎是有点中暑,大宝觉得自己好像踩在森林里厚厚的枯叶上,绵软而不知方向。

      刚结束阶段工作的总结会议,推门走进解剖室,秦明看到得就是这样一幅几乎要凝滞住了的场景。叹了口气,接过大宝手头的镊子放在托盘里,然后摘下了透湿帽子和口罩,把她摁在椅子上坐下,又把椅子推到了通风口。

      “今天就到这,你先把衣服解开,喝点水,回去休息吧。”

      大宝认命地点点头,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杯水,又坐了好一会儿,才略微缓过来一点。岁月不饶人,再加上几年前那场折损,她现在体力大不如前。尽管一直小心翼翼地调养着,还是容易疲倦,抵抗力更是几乎触底,不用等到明天,就能断定自己又要感冒了。

      人说女人过了25岁就开始走下坡路,年近三十的李大宝,感觉自己简直是在下坡路上滚起来了,而且越滚越快。

      那边秦明已经收拾好了解剖台,没有处理完的尸块推到冷库冻上,打算明后两天假期自己过来继续。

      “还好吗?先去换件干净衣服,再一吹风又要感冒了。对了,端午节那天林涛儿子生日,一起聚一下吧。”

      “看情况吧,感冒的话就不去了,给小孩传染了不好。”

      “行,那我先送你回去,家里药还有吗?”

      “冰箱里还有的。谢谢啊老秦。”

 

      大宝家的厨房,被秦明起了个很雅致的名字——“药寮”。因为这里一年四季都飘逸着发苦的药香。久而久之,天花板和高处的墙裙,都沾染上中药的颜色。

      照理说大宝的底子是很好的,警校出身,身体素质和生活习惯都不差。几年前那场事故,刚出院时也不觉有异。直到回归单位,第一次出勘现场,蹲下站起时一阵晕眩,然后就倒下了,才发现自己弱不禁风到这步田地。

      秦明带她去看了中医,老专家说情况不太乐观,冷水里泡得太久,又长时间窒息,动摇了根本。只能慢慢调养,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造化了。

      自此以后,大宝的生活就只剩下工作,熬药,喝药。因为众所周知的俗气的原因,她不愿意再和秦明有过多牵扯。她真心盼望着秦明有朝一日能遇到一个健康开朗的姑娘,组成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再添两个聪明机灵的小不点儿。想到这个场景时,她的心里竟然没有一点点的嫉妒,满满都是祝福。

      秦明自然知道大宝的想法,也不多说,怕逼急了她。只是摆出一副和你耗到底的姿态,早晚有一天,我也佝偻了身姿,鹤发鸡皮,变成没人要的糟老头,那时你还会拒绝我吗?

      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过去,这些年里,林涛终于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宝宝,还有了一个乖巧可爱的儿子,目前正计划着给他添个弟弟妹妹。别的地方,好像一点都没有变。秦明和大宝,就像改革和民主一样,进行着一场漫长的讨价还价。

      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爱情,像山顶的白雪一样,未曾靠近,不求到达,却一万年不会化吗?

 

      大宝果不其然地感冒了。端午假期,她扎扎实实地睡了两整天,除了喝过几次粥,基本上没下过床,睡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第二天晚上,有人敲门,秦明来了。

      秦明站在门外,提着保温桶和一袋粽子,腋下还夹了一大把艾草。大宝刚接过东西,秦明就伸手放在她额头上,还好,没发烧。

      “老秦,你怎么来了?”浓浓的鼻音,明知故问。这些年,只要大宝生病,秦明都会到她家照顾,除此之外倒是别无叨扰。

      “先把饭吃了,我去熬药。”

      熟门熟路地归置好东西,秦明从冰箱里捡出草药,加水熬煮。他搬了个板凳放在厨房,守着立在炉上的黑色瓦罐。十分钟后,药煮开了。壶盖半敞,蒸汽推动着壶盖,使它有节奏地在壶口弹跳着。蒸汽一缕一缕地升腾到空中,然后淡化在整个厨房里,使厨房里洋溢着一种让人清醒的药香。

      大宝吃完了保温桶里的粥和汤水,望向厨房里那个端正坐好的人。她的神情,就像看着一道宁静的风景。

      她自然是爱秦明的,这不在于秦明知她的冷热,知她的饥饱,而在于这个寡言的男人,使她学会了活着所需要的平静和坚韧。让她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地,都能快速地安定下来。

      有一次她病得很重,一直高烧不退,水米不进,但只要想到秦明,她既不感到恐怖,也不感到悲伤。她甚至觉得,她已经见过太阳了,见过月亮了,见过这么多的好人,见过她的爱人,就算马上离开,也没有什么遗憾。


      药熬好了,秦明用筷子蘸着尝了一口,奇苦无比。他把药一股脑倒进碗里,放在桌上。

      等药凉的时候,他从包里掏出两份体检报告,摆到大宝面前。

      “今年体检这么快出来了?”

      大宝先翻开秦明的,自己那份不看也罢,每年光血常规就有半数不合格。

      血压偏高,眼压偏高,颈椎反向弯曲,腰椎间盘突出。

      “你怎么也这么多毛病了?”

      “老了嘛。”秦明看着还挺高兴,笑得一脸褶子。

      “先去复查一下,确诊了一个个治。”

      秦明没理她,把药端到大宝面前,用手背试了下温度,刚好。

      大宝眉头都没皱一下,举起药碗一口干。她的目光还在秦明的体检报告上逡巡。“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中医吧,都是慢性病,有些能养回来的。”

      话没说完,秦明又递过来一杯温水,给她漱漱口。

      “大宝,你看我们越来越像了。”

      “你这人,不学好。”

      秦明笑眯眯地去洗碗,留她接着研究那份报告。他本想趁着两份日趋接近的体检报告,索性表个白把大宝套牢,转念一想,端午节毕竟是个祭日,还是不要唐突了先人。反正等这么多年了,他也不急。

      大宝还在急吼吼地看秦明的报告,不懂的地方还掏出手机查了一下。

      抬眼望去,秦明又在“药寮”里忙活。一身轻便运动服,再也不复过去的一板一眼。她简直怀疑秦明是铁了心的糟践他自己,自己是不是也该管管了?

 

      再早个几年,当大宝还没这么颓势的时候,也期待过会有人把她从一望无际的下坡路上接走,从此过上平坦安逸的生活。可这些年过去,看着秦明也一点点露出老态,并且丝毫不以为意,她突然觉得,最好的状态,不过是两个人搀扶着一起走这段下坡路。

      既然人生注定是一个被活力和健康抛弃的过程,不如我们抱着向谷底滚去吧,我是不怕的,你会怕吗?

      老秦他当然不怕,他求之不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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