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小小的死
人的一生会死去两次。这是李大宝在死掉以后知道的。
那次在医院里短暂的清醒，看到那张熟悉的脸，脸上的担心和喜悦，满足了大宝这一世所有的心愿。再没什么遗憾了，她心想。憋了一口气，轻轻说出，“老秦，我想吃煎饼。加两个蛋。”
这次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大宝感觉自己越来越软，越来越轻，渐渐感受不到秦明握着她的手，感受不到身上的被子，脸上的氧气罩。她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变成一个小泡泡，浮在自己的头顶。
轻轻柔柔地飘着，没有知觉，没有形体，凭着一点心神，凝成一缕魂魄。就像自己拽着自己气球的口，手一松，就魂飞魄散，再无意识。
她看到秦明和林涛慌神的样子，她听到他们跌跌撞撞叫来医生，医生推着她的肉体去抢救，后又遗憾地摇头，宣告病人死亡。他们都以为她死透了，其实没有。大宝看到医院的上空飘着很多和她一样懵懵懂懂的泡泡，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自己，看着悲痛欲绝的亲人，看着无能为力的医生。
作为一个新鲜的小鬼，大宝开始学着适应这个身份。她的第一次死亡是池子造成的，她无从选择，然而第二次，却握在自己手上。她也没想好要做多久的鬼，只是很紧张很茫然，死死拽着自己的魂。
大宝的追悼会在三天后举行。父母，同事，林涛的宝宝，还有秦明，所有人都来了。大宝飘在他们的头顶上，看着自己的黑白照片，有点难过又有点想笑。“你们别哭呀，我没死呢，我好好看着你们呢！”她在老秦的脸上蹭来蹭去，但她什么也感受不到，而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死去之后的很长时间，大宝都飘在秦明身边。看着他面瘫的脸越发冰冷，看着他一有空就去墓地找自己，甚至给自己的墓碑做了一件小外套，还带花边，特别拉风。老秦，不用这么麻烦，我就在你身边，每天都在。
老秦又打开了他的笔记本，黑色的钢笔在上面沙沙作响——“其实分别也没有这么可怕，65万个小时后，当我们氧化成风，就能变成同一杯啤酒上两朵相邻的泡沫，就能变成两盏路灯下两粒依偎的尘埃。宇宙中的原子并不会湮灭，而我们，也终究会在一起。”
如果鬼魂可以流泪，老秦的一本笔记都要作废了。大宝很难过，不光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她知道，65万个小时后的泡沫和尘埃，那些属于物质世界的一切，尽管可能相聚，却已不再是你我。肉体不灭，精神却再不能重来一次。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死了，只剩这一缕魂，只有一缕魂。
世上有很多魂魄，也有很多肉体，他们交错在一起，才是独一无二的珍贵。大宝不知道，等魂魄也飘散的时候，还有没有转世的机会，根据她上一世的经验，就算有，自己也是不能知道的了。就算自己和秦明投胎转世再活一遭，也想不起彼此在这一段时空里缠绵依恋的心意。
人能死两次，但只能活一辈子。她的这辈子已经没有了。
就再多看他几眼吧。大宝这么想。
大宝就这样，每天飘在秦科长头顶，看他工作生活，日渐衰老。看着他形单影只，家里只有骷髅兄弟和并排放着的自己的照片。大宝有点心急，老秦，你要好好生活啊，趁你还活着，开心一点啊。
后来，大宝的父母在秦明的照顾下去世了，三个泡泡在空中打了个照面，她以一个过来人的目光看着爸妈，只是三个泡泡，大宝没法给爸妈一个微笑，也没法扮个鬼脸。爸妈迷茫地看着秦明头顶的泡泡，再看看自己，什么都懂了，二老放开手里的线，彻底离开。
物换星移，秦明也终于到了这一天。他躺在病床上，床头摆着大宝五十年前的笑脸。林涛家的孙子不知怎么说服了护士长，愣是把陪了秦明一辈子的骷髅也搬到了病床旁。秦明生命里所有重要的人，都守在他周围，秦明很满足。
大宝忽然很害怕。作为一个鬼魂，她过得比李大宝的真身还久。但她还是害怕，看着秦明死去，比看着自己死还要难受。她不敢想象，当秦明知道人能死两次，知道自己陪了他这么久，知道两个鬼可以再见但不能再有交流……大宝把手松开了一点点。
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了，我才真正死透了。
老秦，我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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