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宝】逃不过
（一）
一个普通的周五，临下班时，谭局长喊大家集合，说有事要宣布。
临市公安局，刑警队副队长张环在执行公务时牺牲，年仅35岁。追悼会于明天上午举行，龙番警局作为兄弟单位，除了值班人员，全部参加。明早6点门口集合，统一着装。
“张环？”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呢，林涛看过的名字太多，一时反应不过来。
秦明已经一个箭步冲回办公室，扯开抽屉一阵翻找，终于在最底层看到那张有些陈旧的请柬。
“新郎：张环，新娘：李大宝，谨订于6月25日上午 12时，临市大酒店凤仪厅举行婚宴，敬请光临。”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字迹，末尾的日期是三年前。
林涛跟着上楼，拿出手机给大宝打电话，没有人接。
想来那边应该也是乱作一团，不接电话再正常不过。
在这个时代，一个电话号码就代表了几乎所有的交集，秦明和林涛并不知道大宝家在哪里。大宝婚礼那天，秦明发起了高烧，林涛在医院陪着他，最后微信发过去两个大红包，附言百年好合，新婚快乐。惯常的祝福，不痛不痒。
后来就逐渐断了联系，秦明还是一样离群索居穷讲究，林涛和宝宝结了婚依旧如胶似漆，法医科又来了新的助理，每天忙碌而充实。偶尔想起大宝，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晃晃悠悠，隐约是谁的笑眼弯弯，又隐约是谁收回了手。
（二）
大宝决定离开是在林涛的婚礼上。
当她把跳起来老高抢到的捧花交给秦明的时候，秦明有些尴尬地背过了脸。他一直以来背负得太多，连骨头里都是阴影，自觉受不起这么阳光鲜活的生命。
就算我以命相托，就算我等了这么久，就算我已经走到你的面前，还是不可以吗？
秦明曾经说大宝像一只风筝，要把线放长一点才能有更远的视线。但他从来不懂，风筝虽然向往天空，更需要牵着线的手。秦明的手，从来抓不住线，扯一扯就松开了。大宝不愿扯痛了他，索性自己动手。
“大宝，你的爱没这么卑微，不该把选择留给他来做。”林涛难得正经地对大宝说。
第二天，大宝把调职申请交到秦明跟前。最后一次，她用尽所有力气开口：
“秦明，你留我，我就不走。”
“保重。”秦明在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己受不起，不要再耽误了她。
“行吧，那我走了。老秦你也保重。”话已经说开，能争取的也争取了，似乎没什么可遗憾的。
人生苦短，选个hard模式实在没有必要。熬了几年，折损太多，留在原地只有等死，只能匆忙上路。
大宝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很快办好调职手续，卖掉房子。带不走的鸡零狗碎，装了几大箱，直接扔给林涛，能用就用，用不上就帮我甩了。
秦明意志孱弱，不敢相送。林涛开车把大宝一直送到临市警局宿舍，又将几箱行李一一归位，才不舍离开。旁观这么久，自己也投入了很多感情。虽说他俩的关系一直如履薄冰摇摇欲坠，最后了结在自己手上，仍是始料未及。
走的那天应景地下起大雨，雨滴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像一场争先恐后的赴死。
（三）
一年以后，黯淡许久三个人的聊天群忽然就亮了起来。
大宝发来自己婚礼的电子请柬，照片是穿着警服拍的，活像老电影里八十年代的革命同志。大宝没变样，还是小小一只，头发长了点，看不到青皮。身边的男人看着年纪有些老，笑容也是一脸正气。
“祝福我吧~”请柬后面是一句耳熟的话。
“宝哥你够速度啊！”林涛发了一连串惊讶的表情。
秦明没有说话。放下手机，在沙发上继续看他的专业书，旁边是几个小丸子的抱枕。当时林涛把大宝的杂碎打包扔给了他，反正他家里空荡荡的，正好用得上。
林涛终究有些不放心，打电话过去问，“你想好了吗？这可是你的未来。”
大宝顾左右而言它，“我父母年纪大了，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他们就盼着我结婚。”
顿了一会儿，说，“他们也是我的未来。”
从那以后，联系就几乎断了。地图上紧挨着的两个城市，现实之中隔着跨得过的万千条街巷，还有跨不过的无数种人心。
（四）
结婚请柬被秦明收在抽屉里，这些年一直不敢触碰，如今旧门打开，再次亮出这个悬而未决的故事。秦明感觉自己被虚空的痛苦生生废掉好几格电，剩下的能量不足以支撑他再做出什么举动。在办公室枯坐一夜，等着局里集合出发。
谁也没想到再次见面是在追悼会上。
张环父母早亡，丧事是李大宝一手操办。如今她站在灵堂门口，和前来悼念的领导同事一一握手，点头收下一句句“节哀”。她穿着不太合身的大号警服，腹部的扣子还是被顶得快要崩开。
警局的旧相识围住大宝哭成一团，这个曾经笑起来能让人融化的姑娘，再见竟成了寡妇遗孀。
秦明和林涛想过大宝和张环可能已经有了孩子，可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时候这番景象。
“几个月了？”四年不见，这是秦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说不出你好吗这种客套话，瞎子都看得出李大宝现在一点也不好。
“六个月。”听大宝声音虚浮，林涛搬了个凳子过来让她坐下，大宝看着一批批赶来奔丧的战友，说还是站着吧，坐下不合适。
秦明和林涛就陪她站着，陪她握手鞠躬，陪她一起掉泪。
晚上守灵，领导们都散了，只留下临市刑警队的几个兄弟，一口一个嫂子你要保重，哭得肝肠寸断。秦明和林涛也没走，他们不放心大宝，跟谭局请了假晚两天回。
大宝不肯睡觉，秦明想押着她靠在躺椅上眯会儿，又怕下重了手。把大宝搀起来，才发现她轻得跟什么似的，几乎没有变重。她鼻子好，吐得太狠，头几个月就没怎么吃东西，再后来张环出任务，她心里记挂，也休息不好。
她终究没有睡，大宝看着两位至交，说：“我欠他太多了，就再多陪他一夜吧。”
秦明终于对上了大宝的眼神，隔了这么些年，还是一眼就瞧到心底里。
这一刻，他的情绪仿佛盘古初开、万江入海。
曾经在他们纠缠的那段时间，或者说是大宝纠缠他的那段时间，总会旁征博引地开导他。她告诉秦明，“针扎下来的时候，也就是那样，不会真的有等待里预支的那么疼。”
那时候他始终无法自我说服，想到的净是些不好的事，又觉得自己好像背负了什么了不得的使命，完结以前无暇其他。心动不是没有，可就像一座火山，情绪在地下，上面覆盖着疲惫的积雪，它们谁都打不赢对方。
如今针扎在大宝身上，他痛得快要死掉。
他后悔了，后悔得不得了。
（五）
大宝没有跟着他们回龙番，还是留在临市。警局本着照顾烈士遗属，给她放了长假休养。
她就待在家里，看书养花，和自己下棋。房间里贴满了漂亮小孩的照片，希望自己也能生个聪明健康的娃娃。
她从不苛责命运，尽管从来就没有过好结果，也都是自己的选择。
秦明又来临市了。原来开车过来只要一个多小时。随着大宝月份大了，他最近每周都来。
这次他直接去了烈士陵园，他觉得是时候跟这位没见过面的兄弟好好聊聊。自己比他差得太多，有很多想要讨教的地方。
准备离开的时候，大宝也来了。她扶着腰，把一束菊花放在墓前，九个月大的肚子，弯下直起都很费力，秦明小心翼翼扶着她。
“那你们聊，我在那边等你。”秦明指指路旁，退到一边。人离开了，目光还黏在大宝身上。夏末的暑气，不知她受不受得了。
看到大宝忽然捂住肚子，赶忙跑上去查看。
“没事，孩子踢了我一脚。”大宝指着肚子上一个鼓起的点，衣裳很薄，隐约能看到孩子脚的轮廓。
“大宝，跟我回家吧。”秦明对大宝说。
“张队，把大宝交给我吧。”他对着墓碑上硬朗的黑白照片说。
如果说趋利避害是秦明此前一直遵从的本能，现在他偏偏想站在这里见识一下痛苦的样子。让它们放马过来，就让西西弗斯推到山顶的石头一次次滚落到我身上，这次不躲了，再也不躲了。
大宝还没答话，一阵风吹来，菊花瓣绕着三个人飞舞，久久没有落下。
肚子里的孩子又踹了她一脚，好像在催促着什么似的。
——fin——
这篇文耗掉我很多情绪，不敢说什么最钟情，昨晚写完几乎一夜未眠。今早上班公交上复盘，仍是感觉恍惚，好像短短十几分钟过去了很多时间。
最近世道太差了，稍微有点血性的人都不会开心。那我们要倚仗什么过下去？又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写作的时候，作者总是乐于去扮演控制者的角色，想要去主导一些现实中难以达成的悲欢和所谓大义。
然而在大三的时候，景观学的老师曾经告诉我们，最高级别的控制，就是什么也不做，就如同法国里尔马蒂斯公园“放养”的原始森林一样。
于是我“放养”了这篇文，让其中每个人尽量遵循自己的逻辑过活，秦明的逃避，林涛的体谅，李大宝的果敢。我尽量让自己的存在不要引人注意，只剩他们。不肯自轻的人生未必会有善终，里面的不甘和悔恨是真的，从未断绝的爱也是真的。
所以我想，无论是世道还是人生，我们都无处可逃，只有面对，赌一把坚持和隐忍的背后，会不会仍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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